外公斷氣那天是暑假的第一天。
午后日頭稍微西斜的時候,我從海口騎著外婆的破單車伊伊嘎嘎地回到下街仔的老家,短褲口袋裡裝著一把小貝殼。我不太順利地踩著踏板,龍頭左右扭擺地經過街口的田埂時,正在彎腰做田的幾位大叔大嬸抬頭看了我一眼,然後,似乎是認出了外婆的破車,他們衝著我笑了一下說:「喔,你是阿發的孫喔!」
我朝他們點點頭,繼續努力踩著踏板,口袋裡的貝殼喀啦喀啦響。
我在老家的三合院前緊急煞車,破單車發出刺耳的吱吱聲。剛把車停好,就看到媽媽扶著外婆從前廳走出來。問她們要去哪裡,媽媽面無表情地說:「你阿公剛剛走了。」
聽了媽媽的話,我的腦袋中也響起淒厲的吱吱聲,彷彿我才是那輛破腳踏車。我應了一聲:「喔。」心想,那我以後還可以跟別人說我是阿發的孫嗎?他們會記得阿公的名字嗎?
媽媽和外婆的眼神都不在我身上,兩人自顧自往三合院外走。我追上去問:「外公過世了你們還要去哪啊?」媽媽冷淡地說:「我要跟我媽一起去向我阿姨討柴枝燒厝,要不要跟過來隨便你。」我聽了更疑惑:「燒厝?燒甚麼厝?」媽媽攙扶著外婆,完全沒慢下腳步:「就是要燒掉你背後那間祖厝。」我又喔了一聲,加快腳步安靜跟在媽媽身後走著。
我沒有問房子燒了之後我們要住哪裡,心裡只想著不要跟丟媽媽和外婆。走出三合院之後拐了兩個彎,穿過一條窄巷,又爬了一小段山坡,就到了一個路口。這個地方我有點印象,小時候跟長輩來過。眼前有兩條岔路,左手邊是往姨婆家,右手邊是往媽媽家族的宗祠,外公的兄弟和他的父親的牌位都供在那裏。
「你跟外婆走。」媽媽推了我一下,示意我扶好外婆:「去幫忙多搬一點柴枝回來。」我一手搭住外婆的肩,一手輕輕牽著她。外婆的身體好鬆軟,像豆腐一樣,我不敢拉得太緊,以免她被我碰碎了。
媽媽沒有跟過來,我看到她往宗祠的方向走去。
外婆一言不發地走著,我們沒有交談,但是我的腦袋反覆出現緊急煞車的吱吱噪音,於是外婆和我之間的沉默就令我更難受。到了姨婆家之後,外婆掙脫我的手,逕自走進敞開的泥灰色大門。我在門口怔怔站著,不知道該不該進去,然後姨婆突然探頭出來說:「柴枝在院子裡,你自己去揀。」姨婆長得和外婆好像,像到我以為她就是外婆。
我跨進大門繞到後方的院子,角落堆滿了各種粗細的柴枝。太粗的我抱不動,於是淨挑些偏細的,不知不覺也揀了一大堆。
我拖著一綑柴枝走到姨婆家的內門前,朝裡面大喊:「我揀完啦!」
姨婆又探頭出來:「揀完就趕快回去啊!」
可是你還沒把外婆還我,我嘟噥著,在門口躊躇不肯離開。姨婆沒再理我,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。
我有點沮喪,抱著柴枝走回剛剛的路口。媽媽不在那裡。
「會不會在宗祠裡呢?」我喃喃自語,柴枝有點沉重,我改成把柴枝扛在肩上,然後往宗祠的方向走去。
宗祠的門緊閉著,跟姨婆家一樣,從裡面上了鎖。我用力敲門:「媽!你在裡面嗎?回家了啦!」
沒有人應門,我把柴枝丟在腳邊,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。這個下午安靜得可怕,整個下街仔彷彿是座死寂的空城,連一點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也聽不到。
日頭快落山了,附近沒有路燈,再晚一點就會陷入一片漆黑。「媽!我先回去了喔!」我對著門窗緊閉的宗祠大喊,抱起柴枝往回走。
一個人在路上走的時候,依稀聽到東西掉落的聲響。低頭一看,才發現是我的短褲被柴枝末端劃破了,口袋裡的貝殼就隨著我的步伐,從那個破洞裡零零落落掉出來。我沒辦法分神去揀貝殼,只好任它們一個接著一個掉落在路上。
回到老家的三合院,我把柴枝放在門邊,到外婆的灶腳找了兩顆打火石,點了火。
木製門很快就燒起來,火焰蔓延進前廳,外公生前常坐的那把藤椅也開始燃燒。空氣中有股油漆燒焦的臭味。
我站在三合院的中間看著熊熊烈火竄升,天際不知是被火焰還是被夕陽映得通紅,成排正準備歸巢的雁鳥整齊劃一飛過。我忽然想起自始至終我都沒有見到外公的最後一面。
下午在做田的大叔大嬸們收工經過,竟然又問了一遍我是誰。我不知道如何回答,我是阿發的孫,但是阿發已經不在了。
我伸手摸摸口袋,貝殼都掉光了,一枚也不剩。我想離開燒成廢墟的祖厝,但是卻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前進。沒有貝殼做記號,我無法記住走過的路,無法讓媽媽阿嬤找到我。在漆黑的夜色中,我留戀的注視廢墟中的點點星火,發現這一切都令我再也無法回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