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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然後有一天,奈許終於回來了。沒有電話鈴響也沒有敲門聲。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早晨,我和Molly決定到咖啡店吃早餐。我們坐在臨窗的位置,當我正在向Molly敘述台灣傳統早餐的油條是什麼樣的東西時,奈許從落地窗外走過並認出了我。我的頭髮已經長回了一些但尚未及肩,他敲敲玻璃,表情有些錯愕。

  我衝出咖啡店抱住他,淚流滿面。Molly跟了出來,她穿戴著假髮和棉質洋裝,對奈許微微一笑。我說這是我朋友。這句話究竟是對奈許介紹Molly,還是對Molly介紹奈許呢,我自己也不太曉得。

  奈許用奇異的眼神看著Molly,我以為奈許愛上她了。他應該愛上她的,每個人都應該愛她,她的美麗那麼龐大。

  我們開始了三個人的生活。奈許在客廳整理他從剛果拍回來的照片,我就和Molly擠在廚房裡做沙拉;我在工作時,他們就各自佔據房屋的一角陪著我。除了睡覺之外的時間,只要Molly在,我就和她形影不離,連洗澡也一起。但是Molly很痛苦,我知道,因為我也痛苦。

  而且局勢越來越緊張,戰爭愈演愈烈。Molly越來越常出任務,我也越來越沒有機會見到她。她的身影逐漸在我們的生活中淡去,像塊沾了水的布料,慢慢乾透之後就發現顏色也漸漸淡了。我不清楚Molly是怎麼想的,或許她認為這樣對我們都有幫助,痛苦可以如同水氣般漸漸蒸發。但是痛苦會蒸發,愛卻不會。愛不會乾涸。我們的愛不是水氣而是污點,晾曬得愈久只會愈加清晰。
 
  奈許說他討厭戰爭討厭軍隊,他要離開這裡。我說再等等,現在離開太危險了,戰爭就快結束了。奈許看著我,嚴厲地說:「等到戰爭結束,你的心就不會在了。」我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懼,我發抖著握住他的手說:「不會的,你是我生命中重要的另一半,我連心都可以分一半給你。」

  我沒有說謊。我的心在奈許離開時就被整個剝奪了,是Molly幫我拾回其中的一半。如果我真的可以把心橫剖開來,那麼我會把心房部分給奈許,心室則屬於Molly。因為奈許是我的來處,而Molly是我的出口。

 我自己不需要心。我不需要活著。因此我也不畏懼戰爭和死亡。愛過Molly之後我再不需要什麼。

  我和奈許沒等到戰爭結束就離開了巴爾幹,事實上聯合國維和部隊也希望我們早點離開,當地居民早已開始疏散了,城內空蕩得可怕,四處都是歇業的店面和市場。聯合國希望我們走,但我不確定Molly是否也這樣想。離開前的清晨我到Molly宿舍向她道別,她趴在桌上睡著了,臉頰枕著一張空白的信紙,紙上滿是淚痕。此刻我突然察覺我有多麼不暸解她,或者該說我一直逃避著不去暸解她。

  最後我沒有喚醒她,逕自替她關好門窗後離去。

  出境的火車票早已售罄,奈許和我湊錢買了輛中古車打算駕車穿越邊境,他聽了朋友的建議決定走一條偏僻的捷徑,可以避開戰火也能避開逃亡的人群。戰爭時期什麼東西都買得到,但也什麼好東西都買不到,中古車的油錶壞了,幾個小時後我們就因為汽油用盡而被困在偏僻的鄉下。我們下車察看周邊環境,附近是荒廢的火山採礦區,村莊早已沒了人煙。奈許暴躁地發起脾氣來,我倒是冷靜得很:「走不了就走不了,留下來也未必是死路一條。」他狠狠地搥了車頭一記,車前蓋馬上出現一道凹痕。我看了只覺得可笑,此舉除了證明這輛車真的很陽春之外,就只印證了人在急難時的確會因為腎上腺素分泌增加而力氣變大。

  我們運氣不錯。困在路邊被動等待救援的情況沒有持續很久,兩個小時後就出現一輛黑色朋馳轎車。我們衝到路上向他招手,不要命地將他攔下。駕車的司機停車探頭問我們怎麼了,我們說車沒油了,拜託能不能分我們一點油,讓我們在天黑前到達鄰國。司機縮回座位,向後座的人轉告我們的話。接著他下車開了後門,車後座走出一位穿著黑衣戴著黑色面紗的貴婦人。

  貴婦人說她很高興能幫助我們。她原本是到這附近來掃墓的,她深愛的伴侶死去了而她始終思念著,因此她也不打算離開這裡,只祝福我們一路平安。我看著她,心頭湧起一股熱烈的情緒。

  她命司機將車上的油分給我們一半,奈許順利地發動了引擎,正在加速時司機忽然趕上來遞給我一把傘:「小姐,您忘了傘。」奈許對他說:「真是謝謝啊,她總是丟三忘四的。」然後向司機揮手致意駛離。

  我並沒有帶傘,也知道這把軍綠色的傘不是我的。我心情激動地將傘打開,上面卻沒有我以為會出現的聯合國維和部隊圖樣。

  但我知道那是她,那位貴婦人,她就是Molly,她來哀悼她死去的愛情並默默護送我們離去。我轉頭望著她漸遠漸小的身影,淚流不止。奈許拍拍我的肩膀說:「沒事了,我們走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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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我和靈感走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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